乾深

垃圾桶

         真嗣第一次看到他在学校的拐角，那个时候他14岁，正处于茁壮成长的少年期到忧郁孤独的青年期的过渡，他怨恨，他深刻体会在世界这个混杂肮脏的垃圾桶中啃食杂碎来成长的快乐，在认识之前。游戏机卡片，浸透着廉价香精味的内衣，散发出臭味的课本，靠嗅觉和视觉联系起来的记忆，脆弱得好像马上要流失，又用刀刻在大脑的皮层上，在那时，这时，啊啊，总之是不该这样的时候，出现在眼前。

          那时他的大脑里只有命令和斥责，在那个时候他是痛苦的，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充满水的气球。

          他一边指责自己的懦弱一边又只想在这样的软弱的包裹下度过无味的一生，他觉得什么都好，除了他自己，别人都很有所谓，但没有人会管他的死活，剩下的时间他宁愿在初号机的液体下度过，哪怕没有人形，他觉得无所谓，眼睛耳朵嘴巴都不需要，因为只是徒增痛苦。五感接收到的信号，没有一段能和他共鸣。

          就在那时，在那个黄昏，少年和少年相遇了。

         “真嗣，”真嗣的视线陷入黑暗，他闻到洗衣粉的味道，“因为你不是莉莉丝的孩子，你是真嗣，只是你自己，”他用亚当的语调，又像是自己的语气，“因为你是真嗣，所以你需要未来，我需要有你的未来。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我爱你。”

         这太令人难过了，真嗣想，他像是缀在天上闪闪发亮的恒星，不管在哪里正衰老爆炸，他的光那么炫目却又脆弱，现在他要因为自己坠落了。如果是这样，他对自己说，他来的太及时，所以我不能成为他的爱的人。

        

        因为我是个懦夫。

         他的出现太恰到好处，他湿红的透澈的眼睛让真嗣觉得自己透过它看到了被eva包裹着的脆弱的自己，又仿佛看到了一个幸福的自由的自己，他和他的爱人牵着手在向日葵花田中漫步，向所有向日葵背对着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不由他决定生死的世界，因此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他所在的世界；是谁用无限的爱和生命以及脆弱的躯体一次一次任性，肆意地为了他扭转时间，徒劳地站在火车铁轨旁用双手将它推回正轨；不管是谁，真嗣的人生的结尾始终是宏大的悲剧，被火舌吞没的巴黎圣母院，是荒凉的世界上唯一灿烂的烈日，和薰没有尽头的梦。

        不论怎样，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说，真嗣君。

         真嗣不无悲观地想，如果一切都将不会发生。

         是不是也不会和薰碰在一起呢，如果是那样的，我宁愿做一个长久的梦，哪怕遗忘掉消失掉也没有……

         也没有关系吧。

          真嗣希望他们相遇在普通的世界，没有使徒，没有eva，没有被逼迫的一切，他在午后的阳光里，在校园的拐角的地方遇到那个漂亮的少年，窗外的风吹进来扬起他们的头发和衣服，这样的开端，也许才能带来幸福的结局，幸福得让真嗣流下眼泪。他偶尔躺在地上，坐在天台的栏杆后面，畅想这样的日子，但是日复一日的蝉鸣总能让他哭泣。

          这些太远，但是他确实遇到了，在校园里，在那个拐角，在午后的阳光下，少年的身形重叠在一起，远处传来虚幻的钢琴声，薰的皮肤白到透明，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得完全可以忽略，这一切对真嗣来说好沉重，又好轻飘飘，好像再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天花板。

           真嗣没说话，他只是像幼儿一样拱了拱薰的肩膀，那里太过单薄，让他觉得像一张白纸，但是他蹭得鼻子都红了薰依旧站在那里。我在做梦，他说，又或者，你到底是谁？

       真嗣说这句话的时候风从窗里飘过来，薰白色的头发和衣服的袖口都像蝴蝶的翅膀，和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少年开口：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做你想要做的事。

        那个时候，少年的耳朵，眼睛，嘴巴，手，脚，像是获得了新生，传入身体的讯号第一次在心脏里迸发出善意，他觉得他像要飞起来，又像是一片片地碎了。

         

         少年在向日葵田里跑着，大片的大片的，橘黄色的花朵，是谁种出来的呢，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关心，他们只是牵着手，向着世界的起点跑，在那个地方三个太阳升了起来，天空是黄色的，脚下踩的是橘黄色的水，他们在堪称诡异的末日风景下接吻，拥抱。

         然而真嗣的手离开薰的那时候，在他的眼睛睁开的时候。

         看到的不是黑色的，或者红色的太阳，而是惨白的天花板。

         而13号机再也无法等来最合适的驾驶员。

      

          但是总有一天，在蝉鸣的白日下，在虚幻的向日葵花田里，黑色的树影旁边，学校的走廊上，大街上，电车里，铁轨上，少年相遇了。